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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生不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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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页(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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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骚指什么?

  答:指身体有异味,如狐臭吧。

  问:暍呢?

  答:中暑。

  问:衕呢?

  答:腹泻。

  问:夸父就是《夸父逐日》的夸父吗?

  答:你知道《夸父逐日》?

  问:知道呀。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但是,嚣“其状如夸父”

,夸父原来是一种兽?

  答:是一种兽。

  问:兽在逐日,它怎么就要逐日呢?

  答:咯啷。

  ※※※

  学生还要问下去,突然他就停止了,他听见了咯啷一声,像是水管子堵塞又猛地疏通下水了的那种,又像是在井口丢石子,丢进去很久才听到石子落水的那种。学生以为这咯啷声自老师的口中,老师或许是在叱责他,或许是在嘲笑他,他看着老师,但那咯啷声并不是老师出来的。他说,你听见有响声吗?老师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声,甚至有些生气,拿书在学生的头上拍了一下,说:专心!而这时候,从内窑里飘出一团气,白色的,像云一样,悠然从窑洞口出去了。老师和学生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随即就往窑门外看,那团气越来越大,往南远去。学生啊地转身就往内窑里跑,他看到唱师还睡在炕上,眉眼是悲苦也是欣喜,说不来的一种笑,同时在一股香气中,身子在缩,四肢在缩,脖子也在缩,他伸手在口鼻上试,已经没有气。

  唱师就这样地老死了。

  老师还要教《山海经》,没法再教了,说:哦,那就讲这四天吧,后边还有《东山经》《中山经》《海外四经》《海内四经》《大荒四经》《海内经》,以后再讲吧。

  ※※※

  唱师死后,就埋在了窑洞里,其实谁也没有埋,是放羊的父子用石头和土封堵了窑洞口。而学生却一定要父亲和爷爷为唱师在窑洞外立一块碑子。放羊的父子从棒槌峰上凿出了一块石碑,碑子上写什么呢,学生去请老师写,老师也犯了难,他先想写唱师一直在唱阴歌,哪儿有死亡他就去唱阴歌,他怎么能活得那么长唱得那么久呢?觉得不妥,又想写唱师一生都在为亡去的人唱阴歌,而他死了,却没有人为他唱阴歌了。还是觉得不妥。学生说:那怎么写呢?老师再想,想了很久,最后写了一句话:这个人唱了百多十年的阴歌,他终于唱死了。

  这一夜,棒槌峰端的石洞里出了水,水很大,一直流到了倒流河。

  2o14年3月28日三稿完

  《老生》后记

  年轻的时候,欢得像只野兔,为了觅食去跑,为了逃生去跑,不为觅食和逃生也去跑,不知疲倦。到了六十岁后身就沉了,爬山爬到一半,看见路边的石壁上写有“歇着”

,一屁股坐下来就歇,歇着了当然要吃根纸烟。

  女儿一直是反对我吃烟的,说:你怎么越老烟越勤了呢?!

  我是吃过四十年的烟啊,加起来可能是烧了个麦草垛。以前的理由,上古人要保存火种,保存火种是部落里最可信赖者,如果吃烟是保存火种的另一形式,那我就是有责任心的人么。现在我是老了,人老多回忆往事,而往事如行车的路边树,树是闪过去了,但树还在,它需在烟的弥漫中才依稀可见呀。

  这一本《老生》,就是烟熏出来的,熏出了闪过去的其中的几棵树。

  在我的户口本上,写着生于陕西丹凤县的棣花镇东街村,其实我是生在距东街村二十五里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驻扎了解放军一个团,这是由陕南游击队刚刚整编的部队,团长是我的姨父,团部就设在村中一户李姓地主的大院里。是姨把她的挺着大肚子的妹妹接去也住在团部,十几天后,天降大雨我就降生了。那时候,棣花镇正轰轰烈烈闹土改,我家分到了好多土地,我的伯父是积极分子,被镇政府招去做了干部。所以在我的幼年,听得最多的故事,一是关于陕南游击队的,二是关于土改的。到了十三岁,我刚从小学毕业到十五里外去上初中,“文化大革命”

爆了,只好辍学务农,棣花镇人分成两派,两派都在造反,两派又都相互攻击,我目睹了什么是革命和革命的文斗武斗。后来,当教师的父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而我就是黑五类子弟,知道了世态炎凉,更经历了农民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如何整肃、改造、统一着思想和行为。再后来,我以偶然的机会到了西安,又在西安生活工作和写作,十几年里高高山上站过,也深深谷底行过。又后来是改革开放了,史无前例,天翻地覆,我就在其中扑腾着,扑腾着成了老汉。

  这就是我曾经的历史,也是我六十年来的命运。我常常想,我怎么就是这样的历史和命运呢?当我从一个山头去到另一个山头,身后都是有着一条路的,但站在了太阳底下,回望命运,能看到的是我脚下的阴影,看不到的是我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是那样地来的,或许阴影是我的尾巴,它像扫帚一样我一走过就扫去痕迹,命运是一条无影的路吧,那么,不管是现实的路还是无影的路,那都是路,我疑惑的是,路是我走出来的?我是从路上走过来的?

  三年前的春节,我回了一趟棣花镇,除夕夜里到祖坟上点灯。这是故乡重要的风俗,如果谁家的祖坟上没有点灯,那就是这家绝户了。我跪在坟头,四周都是黑暗,点上了蜡烛,黑暗更浓,整个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烛焰,但爷爷奶奶的容貌,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是那样的清晰!我们一直在诅咒着黑夜,以为它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昔人往事全完整无缺地在那里,我们只是没有兽的眼罢了。也就在那时,我突然还有了一个觉悟: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一般的情况都是从哪里出来就生着活着在哪里的附近,也有特别的,生于此地而死于彼地或生于彼地而死于此地,那便是从彼地冒出的气,飘荡到此地投生,或此地冒出的气飘荡于彼地投生。我家的祖坟在离村子不远的牛头坡上,牛头坡上到处都是坟,村子家家祖坟都在那里,这就是说,我的祖辈,我的故乡人,全是从牛头坡上不断冒出的气又不断地被吸收进去。牛头坡是一个什么样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清的,浊的,祥瑞的,恶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闹出了那么多声响和色彩的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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