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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村没有了专卖辣汤肥肠的摊位,但村里人还是爱吃着肥肠,家家都有做辣汤肥肠的火锅子。麻雀似乎比以前还多,街巷里总是一群麻雀在跳跃,人一走近去,哄的就起飞了,像一片灰布飘在空中,人一走过,灰布又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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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一走,媳妇领着两个孩子回了二十里外的娘家,剩下老二白土,日子越恓惶。三年后,白河没有回来,嫂和侄儿也没回来,爹死了,没能力办丧事,白土向隔壁洪家借钱买了砖拱墓,再去王财东家借钱买棺木。王财东见白土人憨,还来帮着设灵堂,请唱师,张罗人抬棺入坟后摆了十二桌待客的饭菜。王财东请的唱师就是我。老城村也有唱师,是个苍苍声老汉带着两个徒弟,但他们的水平太差,唱阴歌时讲究喝酒吃辣汤肥肠,走时拿工钱还要孝家给他们装一匣子烟丝。王财东偏请了外地的我,他们有气,就在阴歌唱到半夜后来到白土家和我对唱。往常我也经历过对唱的,差不多是软的让了硬的,热闹一阵儿就过去了。但那一次互相撂侃子,(注:方言侃大山的意思。)针尖儿对麦芒,谁都想压住对手,不久就动手推搡起来,直到白土跪下磕头,王财东又给本地唱师付了钱,事情才平息。
正因为我在老城村受了气,王财东留我在娘娘庙里多住了几日。娘娘庙里的和尚是一个哑巴,他并不希望我住在庙里,天黄昏的时候他就指着水井那边的厢房,嘴里呜里呜哇的,我听不懂他的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厢房那边站着十八个鬼,那十八个鬼都是被游击队打死的人变的。我给他说我不怕鬼,还故意把我的铺盖搬去厢房里睡。和尚就不赶我了,每日除了出外化缘,就坐在蒲团上敲木鱼。他敲木鱼时我的脊背老是疼,就感觉我是那木鱼,老城村的事让他一槌子一槌子都敲给我听了。
白土埋了他娘后给王财东谢恩,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并愿意去王财东家打工抵债。也让姓洪的把自家的三亩地耕种了,说好等他哥回来了还钱赎地,如果他哥三年里还不回来,三亩地就归了洪家。姓洪的却要有个立据,白土不识字,说:你信我,我给你割只耳朵。真的把右耳朵割下来半个。白土原本就长坏了,像狗一样眼大嘴长,自右耳朵少了一半,更走不到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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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财东家,白土舍得出力,又不弹嫌饭碗子。一次财东家来了客人,客人说:你这长工啥都好,吃饭却像是猪,响声恁大?!白土从此就端了碗在灶火口吃。每每吃过三碗,做饭的老妈子铲锅巴,问:还吃呀不?他说:吃呀。就给他又一碗锅巴。有时吃过三碗了,起身走时老妈子勺敲着锅沿,问:饱了?他说:锅里还有?老妈子说:没了!没了白土也就不吃了。入冬后,王财东又盖房准备结婚,三间房的砖瓦都是白土一个人从窑场往回背,脊背上磨出了三个血泡。村人说:盖房呀?他说:盖房呀!村人说:娶媳妇呀?他说:娶媳妇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再说:不是给我娶媳妇。村人就笑着摸他的半个耳朵,说:你以为给你娶媳妇呀?!白土这一次恼了脸,不让人摸他的耳朵。
王财东娶的娘是三十里外石瓮村人,那里是山窝子,路细得像是在山梁上甩了绳,娶亲的轿子抬不成,只能由人背,这活儿自然就落在白土身上。白土那天把身上的衣服洗了,还剃了头,又给自己做了个耳套戴在半个耳朵上,就收拾背夹。背夹的形状像椅子,而后背板特别高,用布带子把背夹在脊背上绑结实了,娘就面向后坐上去。一路上白土气喘吁吁,要歇了,将背夹搭在石头上,别人说:吸锅烟解解乏吧。白土说:烟呛人哩。他怕呛了娘。别人说:咦,白土还会体谅人!白土捂了捂耳套子,嘿嘿笑,其实他是害怕一吸烟就闻不到香气了。娘的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粉,一路上都有蝴蝶和蜂飞来。
娘叫玉镯,嫁到老城村后,会过日子,待下苦人好。瞧见白土给猪剁草时伤了指头,满院子撵鸡,要拔鸡毛给他粘上止血。腊月天寒,白土的脚后跟裂了口子,她拿了一疙瘩猪油,让涂上了在火堆上烤。她对白土说:你用不着戴耳套。白土就是不摘耳套,她就做了一个的,让白土换洗着戴。白土去放羊,村后的山上已经没了草,要赶着羊上了山顶,再到山后的那个坡沟去放,白土常常把羊赶上山了,自己背了手再往山上爬,放到黄昏了再回来。但回来的羊在下山时总是跑散,有的为了贪吃又爬到陡崖上,怎么喊都不下来。玉镯在村后的地里拔萝卜,萝卜缨子绿莹莹的,衬得脸分外白,看见了白土喊不下羊,也帮着喊,她一喊,羊就下来了。这样的情景生过几次,每每到黄昏了还没见白土回来,玉镯就出来,果然见羊在陡崖上,再次把羊喊下来。白土说:你咋一喊就下来了?玉镯说:我是主人么。白土说:噢。也就盼望每次放了羊羊都在陡崖上不下来,他可以看见玉镯喊羊,玉镯的喊羊声脆呵呵的好听。
一天,王财东从外边回来说:三台县国民党和共产党仗打得凶,那边逃过来一个女要饭的,你去看看,愿意不愿意留下给你做媳妇?白土说:我不会说,你给我问人家。王财东不去,说:炕上的事也得我教?!玉镯就领了白土去相看。到了东城门洞,没见到那要饭的,旁边人说老耿头给她吃瓜了。两人到老耿头家的瓜地里,一畦的白脆瓜,畦头有个护瓜地的庵子,老耿头把那要饭的压在身底下,问:美不?要饭的嘴上还吃着瓜,说:甜。玉镯便拉了白土就走,说:不成,这号人不成!白土却挣脱了玉镯的手,又往庵子那儿跑,玉镯正要骂白土贱,却见白土到了庵子跟前,用脚踹庵子架,庵子就哗啦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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