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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祝家当初的姻亲与旧部遍布在边境十三城,如今的守将,有几个不是那一战的未亡人?他们视祭殿为眼中钉、肉中刺,请恕末将直言,昌平早前便是一座孤城,我不敢去奢望援兵。而若真到了那时——”
程群跪地,沉痛道:“末将会拼死护送您离城,请您千万要保全自身,绝不可久滞于危城之中!”
扶桑的面色在夕晖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苍白,他久久一言不。
而就在程群欲要再度恳求的时候,扶桑开口,打断程群道:“我与子梧,相识于幼时。他的祖父——祝老将军,将他送入宫中,为我伴读,我们同学近十载,不可谓不亲厚。”
程群闻言,迷茫地抬头,扶桑躲避开他的目光,继续道:“那时学堂上,先生授昭彰史,讲到王权与神权的内耗,情不自禁叹道:‘若再如此自相残杀上百年,岂不招致灭顶之灾?’”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留了意,那时子梧的嫡兄刚迎娶先王长公主过门,祝家投靠王权之心路人皆知,子梧那些天原本一直待我拘谨,那一课后,却主动堵住我,对我说,若有一日,我与他当真因为身份的对立而势同水火,他也一定会努力兑现我们少时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共昌昭彰。”
扶桑勉强扯起嘴角,若自嘲,又若嘲人,道:“纵然如今人事皆非,我也终不肯把祝子梧看作是为了一己私怨而弃黎家于不顾的人。”
他俯身,搀扶程群,坚决道:“而你我,只有存着向死的生念,昌平的百姓才不至于杳无希望。”
扶桑站在高台之上,面色凝重地俯视向脚下的万民。
即目处,大多是身形佝偻、头花白的老者与抱婴携孩的妇人,鲜少有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就连十六七岁的少年,都几不可见。
他们低垂着头,拥拥挤挤、拖家带口地站在校场中,时不时抽泣几声,又强行咽下。校场之内,一时如阴云如境,惨淡压抑。
常恒站在扶桑的侧后方,静静打量着他——比起二年前,他的轮廓更加鲜明,少年时代的青涩已被更加坚硬的质感所取代,就像沾有朝露的苇叶,鲜、挺拔,但在常恒看来,依旧不堪一折。
常恒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他近日里颇有些无来由地烦躁,心绪恍惚,起伏不定。
回过神时,扶桑正说到:“……昌平之名,由来自东君。百余年前,昭彰与淳化战于昌平城北。两军排阵之时,被狩猎至榣山的东君偶然撞见,当即射下一箭,神箭当空而来,金光绽如日陨,两军骇然。神光过后,便见一金箭插在两军阵前。随后,便有缥渺神音从远山传来,东君命道:愿尔等念及苍生,勿再施涂炭戮业,使边境昌平安泰。”
常恒闻言,烦躁更甚,而高台下,原本低落的民众纷纷抬起了头,一双双迷离的泪眼在日烁下闪着光。
扶桑继续道:“东君佑我昌平城百年,今朝大敌来犯,我们的父兄子弟,皆已披甲上阵,戮力守城!我们的援军已在路上!相信有神君庇佑,定能使我,昌平昌平!”
高台之下,日光射处,当即一时,无人不响应呼曰:“东君庇佑,昌平昌平!”
第35章威灵怒
城破当夜,天雨霏雪,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昌平城中最早落的一场雪。
雪片堕在城墙之上,消融在积洼的血泊里,荡开微不可察的涟波。
淳化一名最先攀跃上城头的士卒,将已凝上一层血霜的长刀收回鞘中,囫囵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大步上前,翻过一具士卒尸身,又从他身下扒出另一具身着银甲的尸体。
那尸体头面着地,双目半睁,身上负伤百余处,一只手臂已被齐根剁下,不知所踪,而仅剩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竿旌旗。
旗面半卷在他胸口处,已被血濡得紫红,唯一角还留存着明黄底色,一只镶金边的乌鸟正在那角残旗上旋飞。
士卒冷嗤一声,伸手去掰死者蜷起的指节,但不知是因为生前用力太过,还是因为死后僵硬不已,士卒抠掰半晌,都无法将金乌负日旗从他手中夺去。
那卒咬牙切齿骂了句什么,抽刀砍向死者手腕,立时,腕掌分离,炸开一朵转瞬即凋的血花。
士卒高举起旗,对着西方渐沉的落月呼道:“威武壮哉!”
接着,便在程群尸体的仰视之中,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断了日旗。
……
东方既明,日冉冉生。
扶桑在颠簸中渐渐转醒,他试图睁眼,眼皮却如负千钧,冷与热交替在他体内,一时竟辨不出究竟哪种感觉占了上风。
他启唇欲语,只轻轻一动,嗓子便如被回辗似的疼。但疼痛终究使他的意识清醒了些,他勉强吐出零星几个音节,那声音微乎其微,顷刻便被灌来的北风冲散。
然而,背负他的人却听到了,那人身形一滞,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道:“你烧得嗓子哑了,不要说话。”
扶桑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脸深埋向那人的颈窝。他滚烫的嘴唇贴上了对方沁凉的肌肤,那人脖颈上的血脉立时贲张。扶桑觉出舒服,又将脸颊严密地覆上了对方的侧颈。
灼热的鼻息顺着领口若有若无地喷上锁骨,常恒偏头朝扶桑看了看,见他颊晕痴红,双眸紧闭,眼角缝中隐约闪动着泪意,喘息声急促而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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