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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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跃民按约定时间准时走进李援朝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见李援朝穿着一身铁灰色西服,型一丝不乱,很气派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他见了钟跃民点点头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这批货一定要从文锦渡报关,那儿有我的朋友,运输问题可以向部队求援,你到省军区后勤部找何部长,就说是我说的。对,你跟着押车回来……行啦,你就辛苦点儿吧。对了,那5o万吨化肥的批文你抓紧点儿,误了农时咱们连汤都喝不上,好,好,就这样,再见!”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现,四野就像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中国成立后的广东、广西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区,在编织当的关系网时,你有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说:“我的,你可真像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在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中国成立后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但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呢。”
对于李援朝的话,钟跃民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的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是这样,‘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是睁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后门儿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1978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小说,对不起,华书店里只有《艳阳》《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小说。你看,连读小说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就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廷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雷战》《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1o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1969年关闭的,成了**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1o年,**倒台3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小说、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分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你好像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分。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小说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些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像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作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糊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公仆’,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她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糊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颖。简单说,人就得理直气壮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像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了,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3个月时间,3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的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
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
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自从钟跃民到正荣集团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就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就像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将它一转,就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进入正荣集团已经几个月了,他在整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领导的贸部额完成了董事会规定的利润指标,董事们大为惊讶,连推荐他进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脸上有光,并到处吹嘘自己慧眼识英才,在引进人才方面为公司立了一大功。
钟跃民自己还算冷静,通过几个月的商业运作,他终于明白了这类大公司商业成功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钟跃民把它归纳为两点:一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各种紧俏物资平价进,溢价出,通过人为设置的差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如同上掉下了馅饼;二是进行这种掠夺式商业运作的前提是对资源分配的高度垄断。有了这两个优势,即使是个弱智者也能立于不败之。就连钟跃民这种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种经营方式绝非长久之事。钟跃民现,当权力介入到商业运作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钱,譬如你从某主管部门拿到一张两万吨平价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着费那个事,将原料购入再加价卖出,你只需在每吨原料的价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润,直接把批文卖掉就是了,举手之间几十万元利润便从而降,这种生意和明抢差不多。
一辆皇冠牌轿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车门,西服挺的钟跃民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矜持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示意。
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8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迎面而来的白领小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钟跃民作出绅士状频频向小姐们点头示意。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穿着西服套裙的女秘书何眉迎过来,她接过钟跃民脱下的西服上衣挂好,又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钟跃民啜着咖啡站在落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轮廓线,楼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川流不息。
电话铃声响了。
钟跃民随手打开免提装置,电话机里传来高玥的声音:“钟经理,我是高玥,我正在拱北海关报关,咱们公司的货物已经通过检查,报关顺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暂时还不能回京,明后两还有几批货,报关手续还得你来做。”
“可我在广东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了,从这个口岸赶到那个口岸,像救火队员似的,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北京了?”
钟跃民耐心说:“小高,不要牢骚,大家都没闲着,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好吧,听你的,我不牢骚了。跃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儿孤独感。”
钟跃民笑了:“这我可没法帮助你,我还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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