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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王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我入门不久,还未生育,就不得不收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心里很是委屈吧?”
既是她说起,肃霜就道:“娘子本该得到更好的。”
裴王妃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又喝了半盏酸梅汤,方道:“更好的是什么?陛下未褫夺我父爵位,已是格外开恩,若是夺爵获罪,我连鲁王府的门都进不了,连说亲的人都不敢上门了,最后顶多只能去给人做妾,你觉得我嫁给鲁王是委屈了,我还觉得当了妾室更委屈。”
肃霜担忧:“话虽如此,贺穆毕竟是庶子……”
裴王妃:“贺穆今年二十四,就算我今年内能生出儿子,就算我的儿子健康长大,他与贺穆之间,也差了整整二十四岁,他能为鲁王办差,积攒实力时,我的儿子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拿什么与人家争?”
肃霜沉默下来,她知道娘子说的是对的。裴王妃:“我争,或不争,贺穆都具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因为他是长子,更因为殿下也是长子,将心比心,你可懂?”
肃霜点点头:“懂了。”
其实裴王妃更愿意将贺融或贺湛认在名下,但那是不现实的,直接越过长子和次子,别人会怎么想?不说贺泰不同意,贺融他们肯定也不会愿意,因为那样一来,兄弟之间就无可避免,要产生裂痕。裴王妃不想当离间他们兄弟的恶人,认贺穆为子,才是最顺理成章,直截了当的办法。……贺融得到自己要与工部侍郎季凌一同前往洛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季凌是出了名的治河能臣,其实此行贺融起的作用并不大,仅仅是作为一个朝廷的象征与代表,监督地方官员赈灾事宜,以表朝廷对此次灾情的看重。皇帝旨意下得匆忙,他们出发得也匆忙,文姜只能帮贺融收拾几件随身衣物,甚至来不及细细检查,就得将贺融送走。贺融带着文姜,季凌则带上两名工部小吏,另有禁军数人随行,三方约好在城门口相见,再一道出发。季凌不敢迟到,早早就去到那里,谁知贺融比他到得还要早,正与一名侍女在说话,旁边还有一辆马车。“安国公。”
季凌上前行礼。贺融一身素色长袍,玉笄束髻,转过身来,也回了一礼:“季侍郎,等宫里的人过来,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季凌见他带着侍女,又有马车在,心想这一路上他们定是要坐马车过去的,不由暗自叹息,只因他一心治河,恨不能披星戴月赶过去,但坐马车势必是要比骑马来得慢的,只怕等他们赶过去,灾情还不知要更严重几分。心里存了事,说又不太好明说,季凌憋得有些难受。贺融见了,就问:“季侍郎这是想如厕了?不妨去了再来,时辰还早。”
季凌差点呛咳,忙道:“在下只是奇怪,马车一路颠簸,比骑马还要慢上几分,安国公何故不弃车骑行呢?”
贺融沉默片刻,黯然道:“我年幼时尝于马上跌落,以致于终身残疾,所以自此之外,再也不骑马了。”
季凌啊了一声,此事他也曾有耳闻,再看贺融手中竹杖,他不由得懊恼自己为何方才就没想起这茬,忙道:“是我妄言了,还请安国公勿怪。”
贺融:“不知者无罪,咱们往后还要共事的,季侍郎唤我三郎或贺三便可,无须客套。”
季凌:“在下表字敬冰,也请三郎唤我表字吧。”
戳人伤疤不是君子所为,但季凌方才是真没想到这个问题,他一面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一面又自我安慰,总算安国公看起来还算好相处,不至于摆高高在上的架子,坐马车慢些就慢些吧。二人正说着闲话,那头几名便装打扮的人牵着马过来,朝贺融行礼:“林淼、杜景、曹晋见过安国公!”
贺融微微颔首:“都是故人,不必多礼,许久不见,几位也越发精神了。”
的确是故人,林淼他们都曾跟随贺融前往西突厥的,归来之后,众人各有封赏,但毕竟身份不同,他们总不可能常常与贺融见面,此番重逢,三人都大为兴奋。从某种程度上,贺融可谓他们的恩主,没有当日贺融为他们指出来的光明大道,就没有他们的今日,众人饮水思源,对贺融都十分感激。贺湛还未赴洛州上任前,在北衙禁军里已树立起威信,当得上一言九鼎,令出必从,他一走,林淼他们难免想念,此番看见贺融就激动起来,其实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味。林淼忙道:“您过奖了,您要的马,我们也都牵来了。”
马?什么马?季凌见他们一人牵着两匹马,还有些奇怪,又见贺融点头道谢,飞身上马,不由目瞪口呆。贺融对季凌道:“禁军的马比寻常马更耐跑,我特地要了几匹过来,也省得路上出什么状况。”
季凌瞠目结舌:“可您不是说您不骑马吗?”
文姜忍不住发笑,赶紧偏过头去。贺融:“方才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敬冰竟也信了,小小玩笑,不要介意。”
季凌:“……”
你这随口一说,就跟真的似的。只见贺融轻轻松松掉转马头,双腿微微一夹马腹,那马立时往前疾驰数步,待他一勒缰绳,又立马停了下来。贺融禁不住赞道:“好马!”
林淼眉开眼笑:“这正是五郎君在禁军操练时用惯了的马!”
贺融扬手:“上马,出发!”
连方才被季凌小看的侍女文姜,竟也动作利落,上马驭绳,动作熟练。不止如此,直到抵达洛州,季凌才知道,他原本担心贺融带着女眷会拖累队伍,实际上这完全是多虑了,贺融固然身体不如寻常健壮男子,但一腔心志坚如磐石,众人日夜兼程,竟比预计的还要早半天到。他们本以为提前抵达,前来迎接的洛州官员应该始料未及,没能提前候在城外官道,谁知到了城外,却看见一行人早已等在那里,为首的正是现任洛州都督贺湛。贺湛亲自出迎,颇令季凌等人有些受宠若惊,但他们也知道对方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大家寒暄行礼过后,都很有默契地落后一段距离,让贺湛携着贺融的手一道入城。“日盼夜盼,可算让我盼来了,小弟想煞三哥也!”
贺湛眉开眼笑,不复方才在众人前的威严。贺融:“你是想我,还是想家了?”
贺湛:“都想都想,父亲他们还好吧?”
贺融嗯了一声:“一切都好,我出发前,陛下刚将嘉娘封为乐平县主,为她赐婚。”
贺湛意外:“是哪家的儿子?”
贺融:“周相幼子,周熜。”
贺湛欣然:“这倒是一桩好婚事,周相是国之栋梁,深得陛下看重,可见陛下对阿姊十分用心。”
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难道这是陛下想立父亲为太子了?”
贺融瞥他一眼:“总算没有笨到家。”
贺湛挽着他的手哈哈一笑:“在三哥身边熏陶那么久,哪能不给三哥争脸呢?”
还未入冬,艳阳高照,连风也是暖的。然而皇帝坐在树下,却感觉浑身冷意,从衣裳渗入骨头,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即便身下垫了温暖的毛垫,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狐裘。“陛下,起风了,回吧?”
马宏弯下腰来,轻声道。皇帝闭了闭眼,“鲁王呢?”
马宏:“已经着人去传召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皇帝不再言语,闭目养神。他新近越发觉得力不从心,好似陈年旧疾一下子全都爆发起来,头痛欲裂,气若游丝,多少个太医来来去去,就是查不出毛病,无非说的还是那一套,陛下有头风,又有心疾,不宜劳累,要静养云云。但皇帝从十年前开始感觉不适,到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劳不劳累,静不静养,毛病都在那里,从来没有痊愈过。终于到了不得不考虑储君的问题了,脚步声遥遥传来,皇帝微微睁眼,模模糊糊瞧见跟在内侍身后的人影,却看不清面容,不由暗叹自己眼力也不行了。“陛下,鲁王来了。”
马宏悄声道。皇帝总闹头疼,久而久之,他也学会如何控制说话的音量,让皇帝能舒服些。贺泰快步上前,跪倒行礼:“陛下圣福万安!”
皇帝:“陪朕走一走吧。”
贺泰原以为皇帝在跟马宏说,谁知马宏很快将皇帝的手杖拿来,他这才明白,忙上前搀扶,入手就微微一惊:“您的手怎么这般凉!”
老父霜白鬓角入目,贺泰心头一酸,将皇帝的手捂得更紧一些。“儿子的手净是骨头,您别嫌弃。”
皇帝难得一笑,笑容里多了些暖意,忽然问:“你在房州十一年,恨过朕吗?”
贺泰一愣。皇帝:“说实话。”
贺泰自问在老爹面前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道:“时日一久,看着家徒四壁,茅庐遮身,难免追忆从前,生出一点点怨望,但怨的也是自己无能,若说到恨便陛下,则万万不敢,臣自知犯下大错,能保住性命已是陛下大恩,说到底,要不是臣当年摇摆不定,想着左右逢源,也不至于被贺琳他们蛊惑,一步错,则步步错……后来陛下恩准臣一家回京,臣当时真是大喜过望,感激涕零,心想这辈子能在京城终老就满足了,没想到您还复了臣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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