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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过头,看见身后的姑姑同样忍着眼泪,小姑姑对爸爸说,让妈来吧,来看一眼就好。
一直坚决反对奶奶来医院的爸爸也犹豫了,没有说什么。
二叔说,那我回去接妈妈。
而电话里,爷爷和奶奶还在通话,几乎是奶奶不停地讲,爷爷悄然无声地听。
我看见他眼里有泪光在闪。
电话那边奶奶的声音也有了哭腔,她在说,好了,我挂了,你多休息。
我接过来对奶奶说,等一下,二叔说要回去接您,接您来医院。
奶奶却忍着哭腔说,我不去了,我不去。
爷爷的目光跟着手机转动,一瞬不瞬望着。
我叫奶奶别挂,爷爷还想和你说再见。
把手机放回他耳边,让他听见奶奶对他说再见,说晚安,如同这许多年来的每一晚,家人总是互道晚安才各自睡去。他的表qíng缓和,回复安静,露出隐约笑容。
他们结婚五十六年了。
五十六年里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又说过了多少句晚安。
等我们回到家里,奶奶已平静下来,坐在沙上默默削着水果。
一边削一边淡淡地说,刚才她给亲戚们挨家打电话拜年了,谁谁都好,谁谁在儿子家。
正说着,电话又响,年三十的拜年电话总是一个接一个。
奶奶喜欢自己接电话,这是她一贯的、作为一家女主人的习惯。
她放下水果,擦好手,才去接起。
也不知是哪个亲戚,她寒暄了几句后就沉默听着,听了很久,平静地说,哦,都没了啊——挂了电话,她转告我们,有两位我从未见过面的长辈就在这几天先后离世了。
她说得很平静,就和下一刻说谁去煮汤圆是一样的语气。
死亡在老年人口中是这样平淡得如去上班,如去散步。
在一个时刻准备接受生离死别的人口中,是这样不过如此。
过完了那个net节,又过了小半年,爷爷在四月仲net脆利落地走了。这真是他的风格,不声不响,说走就走。
他病了二十年,到后来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极度痛苦中,全身cha满管子,我们都没见过他因病痛而抱怨,连呻吟都很少。在他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正碰上医生在把很长一根管子cha进他气管,从他已严重感染的肺部清理出污物。管子一进一出,满是血。这样的清理,他一天要承受好几遍。
我在他旁边,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眉头皱得很紧,护士抽一下,他将我的手抓紧一下,却始终一声不吭。护士走后,我喂他喝水,用吸管给他一点点喝。他努力喝水,显出qiang韧的生命力,苍白的脸上平静得根本不像个刚受了极大痛苦的人。
他就是这样的,小病小痛从来不说,不舒服也不让人知道——小时候有次在花园,我跟着他摆弄花糙,他不小心从台阶摔下去。我那时还小,跑去叫奶奶,等奶奶赶来一看,爷爷若无其事坐在那里,一口否认摔跤,说是小孩子乱嚷的。奶奶不相信,检查他衣服现有泥痕,再看他手肘膝盖,果然全磕破了&he11ip;&he11ip;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依然那么逞qiang,连摔跤都觉得是丢脸的事,不肯承认,也是怕奶奶担心着急。
时间和疾病耗损着他的rou体,却从来没有磨掉他的坚qiang。
也巧,爷爷走的那天,恰好是他墓地刚完工的时候。奶奶说,他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家已经为他安置好了,布置得也满意,于是高高兴兴过去了。我也愿意相信是这样。
爷爷最后的模样很安详庄重。
前一天姑姑刚替他剪了指甲,刮了胡子,让他显得jīngjīng神神的,和年轻时候一样帅气。看他和奶奶的结婚照,他一双浓眉,眉弓略高,有种qiang硬的弧度,很是英俊。
奶奶见他的最后一面,正是他最后一次转院去抢救那天,救护车从奶奶家门前的医院接了他,缓缓开走,爸妈和姑姑跟着救护车走了,留下我和妹妹陪奶奶。奶奶望着爷爷被送上救护车,看着车子掉头,开远,她一手抓着我,一手拉着妹妹,仿佛脚软得站不稳,身体隐隐在抖。她站在街边一直看、一直看那救护车变成个小点隐没在川流的车辆中,仍伸长着脖子,红着眼圈,低声自言自语说,这一走,我还见不见得着他&he11ip;&he11ip;后来她跟我说,其实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感到,再也见不着了。
真到了爷爷走的那天,她在家里得到消息,还算平静,也没有哭,只是呆呆坐在沙上&he11ip;&he11ip;一直到我们扶她走进悼念会大厅那一刻,她看见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看见那个突兀摆在正中间的长匣子,好像才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即使我和妹妹左右挽着她,也几乎扶不住她往下滑的身体。她蹒跚着在门口就要跪下去,哭声像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她趴在那个透明的长匣子上,望着里面安详的爷爷,叫人打开盖子,亲手拿了纸巾去擦拭他的脸颊,分明没有污脏,她只是想再为他做点事,再照顾他一下。
葬礼后,我们和爷爷道别,搀扶着奶奶离去。
好好的天气,却在奶奶转身走下那长长的台阶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按照家乡的习俗,这个时候我们是不可回头的了,奶奶尤其不能回头。
雨落下来,她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说,我知道你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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