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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渐渐低下来,用无限趋近于温柔的声调,轻声说:“于是——便把今日所得全数赠与它们,也叫青竹,能在春光里有所相伴,不至于寂寞。”
众人便轻松地笑起来,笑鸿胪寺主簿的风雅知。诸青坐在案边,宽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番话他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他们一路走来,不求长久,只愿对方在某些本该快乐的时刻,不至于太过寂寞。
这便足够了,在高朋满座中,他将满腔的温柔说得隐晦又尽兴,只要她能懂得,便足够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六天后,诸青在家中阖上了眼,她死的时候,苏松雨不在她身侧。
这是她有意为之,她到最后都不敢对他报以同样的热烈,也不愿真切地面对他因自己而心碎,她没有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他。
她其实十分懦弱,所以七年前那个秋天,当少年推开了她的门,跌跌撞撞地说要她跟他走,不顾前程也不计后果。她为这份幼稚而坦荡的勇气心动,那是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拥有过的。
他们的故事就到这里。
从春到秋,长安的花开了又谢,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无用的深情,也该随着时间,慢慢湮灭在风中,直至消散不见。
但是苏松雨没有。
诸青死的那一年夏,他找到了芙瑶,他知道她和芙瑶的关系,也知道把这位歌姬救出栖云楼,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她已经不能再完成这个愿望,但他还可以。
他带了足够的钱财,貌美的歌姬却只是轻蔑,她说她的名字被记载在户部的册页中,根本无法轻巧脱身,再多钱财也无用。
于是他们相对着无言,片刻安静后,芙瑶突然笑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很是相像?并不是长得相像,是你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度。”
她看着眼前依然英俊,但眼神中只余疲惫的青年,她一边笑,一边流泪:“明知不可为,却还作努力,你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十分相像。”
苏松雨在这句话中长久地沉默。
那天晚上,他在栖云楼中放了一把火,芙瑶事先就带着楼中的姐妹们逃了出去。她们积累的钱财过去都偷偷放在诸青处保管,如今他代替她,将它们全数还给了伶人们,还加上了自己的赠与。有了这些钱,她们会过得很好,离开长安,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
火从子时烧到东方既白,把长安曾经醉生梦死好去处的栖云楼,烧成了一片焦黑的残垣。
再没有栖云楼,再没有临风台,没有初秋时候醉中的相遇,也没有暮春时节风中隐晦的话语。
人间惆怅事,长安从来不缺。
苏松雨已经准备好面对事的后果,即使那晚烧死的全是老鸨嫖客,但纵火罪不会被轻描淡写带过。
一个人救下了他,太傅之女傅雨棠,也是涤尘斋的主人,诸青的生前好友。
太傅之女手段通天,她保住了他,还找了个楼中已经被烧死的嫖客当了替罪羊。涤尘斋二楼的茶室内,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道,她们看着怔忡的青年,唯有长长地叹息。
他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话题关于那个在暮春辞世的女子,说她生前的诸多坎坷,说她在颠沛流离之中愈沉默隐忍的性格,说她从始至终的坚韧,也说元化十年早春,他在街对面,她在二楼,柳絮漫天的春风中,那场不为人知的相遇。
他们谈了许久,谈到他的心越来越空,除了钝痛,别无一物。
临走时,苏松雨向那位女道请询了一个问题。
“道长是昆仑宗人,可算命卜卦的本事,却是须节宗的……”
女道挑了挑眉,她说须节宗宗主同她有交情,是以她精通须节道术。
青年又道:“须节宗亦以编织幻境,借物入梦闻名,鄙人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行是可行,但是此类幻境最耗人心神,一开始不显,但随着时间推移,入梦者会精力衰竭,甚至深陷在幻梦中,再难醒来,你可清楚?”
“我已清楚。”
“你想好了?不会后悔?”
“多谢道长,我绝不后悔。”
一幕幕画面在眼前如流水般划过,清清静默着看完了这个故事,依附在青年身上,她见到了曾经熟悉的街道,也看到了一些永远不会再见的故人。
苏松雨的幻境是记忆,从元化十年到元化十七年,幻境中,他一直重复上演着这七年的时光。
在这里,他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交集,他有时候会做当年没有做出的事,比如为她写炽烈的情诗,为她弹那支他从来未曾送出的《青竹曲》,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那些从未出口的心意,可是未等她做出反应,幻境就会崩塌。
是了,如果同记忆偏差太大,幻境会无法继续,变得支离破碎,他只能被迫着醒来,陪伴着的他的只有空空的帐顶。
所以即便在梦里,他大多数时候,也在费心扮演一个友人的角色,他们清清淡淡地说话,在静谧的午后下棋,绝口不提风花与雪月。他沉湎于这般无聊又漫长的梦境,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甘之如饴。
在这个纷乱浮杂的世间,还有一处地方能够供他彻底的放松,这是多么不易。
在这个孤苦寂寞的世间,竟然还有一个地方能见到她,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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