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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身看了眼孩子。
這孩子天資聰穎,一年多里先後輾轉多地,比同齡子弟更為沉著冷靜,他原本授意婦人拋棄孩子,是想勾起阿姒刻意壓抑著的善念,亦想借著讓阿姒救起孩子,名正言順地將他帶在身邊,以免他身邊為作反間之用留著的那一兩個眼線起疑。
「但認阿晟作義子就罷了,」晏書珩想到先太子,笑著搖頭,「孩子心中或許還念著父母,唐突收養會冒犯他的生身父母。」
沒想到他考慮得這般細心,阿姒微訝,摟住他胳膊:「夫君,你可真妥帖。」
晏書珩頗受用地笑了。
他揉了揉阿姒頭髮,沒頭沒尾地問她:「不知夫人可曾移栽過樹木?」
阿姒搖搖頭:「不曾。」
晏書珩娓娓道來:「我八歲時曾栽過一株梨樹,那梨樹是從故居移栽而來,但我因親舊拋棄之故厭惡故土,只想留下那株樹,遂將其連根拔起,除淨根須所附舊壤移到園裡,並傾盡全力,令家中十餘眾仆悉心照料,但那株許久無人照看的梨樹反倒枯了。」
阿姒卻問:「夫君不是寒門出身麼,為何大張旗鼓派十餘僕從去照料一棵樹?」
晏書珩笑了:「又疑心我了?」
阿姒搖頭,頗心虛道:「不是疑心,是困惑,為何十餘僕從仍未照料好呢?是他們不盡心,人多了便相互推諉?」
晏書珩凝視著阿姒:「過後我請教了一位農人。農人說移栽草木時,關鍵之處在於要儘可能多地保留其根上舊壤。」
他只稍稍一點,阿姒便恍悟了:「這移栽樹木是否與養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夫君是不想強行讓這孩子與過去剝離?」
晏書珩笑笑:「大概吧。」
可惜了,她讀懂了栽樹的道理,卻以為他以樹喻人喻的是阿晟。
他想移栽的樹,其實是她啊。
如今阿姒還未十分信任他,需先穩住她,再讓她逐漸忘記口中的夫君。
習慣他,依賴他。
以至離不開他。
故而他再糾結她和江回的關係,貿然試探只會露出破綻,反而功虧一簣。
只能忍下,徐徐圖之。
。
安頓下來後,晏書珩去見了宜城城主李壑。李壑行伍出身,說奉承話有些燙嘴:「本官已在府上安排好住處,若大人不嫌,鄙府將蓬蓽生輝啊!」
晏書珩謙和一笑:「我此行隱瞞身份不欲張揚,就不叨擾了。」
他環顧城主府,狀似隨意道:「自驛館至城中一路井然有序;城主府門客兵士雖多,但有條不紊,城主御下有方。」
李壑直腸子,只琢磨出個「門客兵士眾多」:「您過譽了,下官是武人比較愚笨,城主府人雖多,但決計沒有吃乾飯的!」
晏書珩和氣地笑了。
笑容溫雅,叫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城府和權勢,李壑缺心眼,也跟著他笑。
青年眉間一派溫良:「本官自然相信李城主的治下之才,衙署必無吃乾飯者,只是不知百姓有幾人能吃上乾飯?」
李壑還是只聽懂一半,發愁道:「災年哪有飯吃,有口粥就不錯了!」
待對上青年溫和卻隱含深意的目光,才明白他這是在城外見到流民來問罪的!頹然道:「大人,實不相瞞,兩月前下官已接納了數百流民,如今存糧已然告急。」
晏書珩並未著急表態,又問:「那李城主可知押送宮中貢品的官員昨夜因路遇暴雨,被流民被困在驛館不得寸進?」
李壑頓時明了。
這哪是體恤民情?是在埋怨他未鎮壓好流民,延誤了貢品押送!
他僵硬地扯動嘴角:「長公子,流民本也是無辜百姓,誰不想安居樂業?」
李壑改口喚他長公子,便是暗指在這士庶天隔的世道下,他身為士族子弟不知人間疾苦。他沒能壓制住內心不滿,話說出來才覺不妥,但也並未後悔,有道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歸隱山林!如此一想,他挺直腰杆,坦然直視這年輕權臣。
晏書珩未有不悅,端著茶盞平和地與李壑對視。此時李壑再對上這煦然的眼神,只覺得脊背發毛,世家大族培養出來的人果真心眼子比漁網的網眼還多!
晏書珩宛若未覺,慢悠悠喝著茶。
他想起在武陵那夜。
本以為小狐狸要發難,不料她倒頭就睡,兵家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歸根究底就是攻心。
李壑顯然不如他家阿姒狡猾。
見李壑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他才放下杯盞:「故李城主派人挑撥流民為難朝廷的人,是為了讓民怨能上達天聽?」
李壑怔住了。
此刻他才開始正視這世家子弟。
他咬咬牙,道出實話:「糧倉見底,豪族想把流民募為佃戶,但礙於朝廷法令不敢私募,不願捐糧,也不讓流民進城。一昧鎮壓只會激起民憤,下官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您要怪,就怪下官吧!雖說士庶有別,但庶族的命也是命!因而下官也想求大人回到朝廷,能替這些百姓說幾句話。」
看著眼前梗著脖子不知變通卻一心為民的李壑,晏書珩想起那圓融周到卻奢靡殘暴的歷城城主,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溫言道:「有官如此,是民之幸。愚者不屑同流合污,智者則順勢下游,眼下就有一陣洪流,不知李城主可願藉此為民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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