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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鸣鞘挑眉,若有一丝嘲弄地看他。他解开领口两枚扣子,露出一点胸膛。汗珠滚过,他忽然觉得痒。心里痒,看着穆阳,他心里就痒得躁。天热啊,岭南浪潮涌动……
浪潮之中,还有少年人的情潮。
于是周鸣鞘说:“你可以逃。”
他也累了,大慈悲,放美人一马。
结果穆阳说:“不,我要打。”
他随手把身后的背包甩到一旁,“嘎吱嘎吱”
地扭了扭手腕和指关节。他一个字也不必多说,周鸣鞘知道他的意思。逃?少年人字典里没有这一页。
周鸣鞘便答:“选的好。”
他垂下眼,“因为你就算逃了,我也会追。”
穆阳已经招惹他了。
两头小兽斗得遍体鳞伤。他们在夕阳彻底隐于山后的那个瞬间同时瘫倒在地。穆阳的短袖T恤被撕扯坏了,周鸣鞘手臂内侧多了一道疤。这道疤后来也没有愈合,变成穆阳给他的标记。他去纹身店,将伤疤改成地平线,纹了一只太阳。当时疼得直皱眉,穆阳在旁边笑吟吟地哄他,拨弄他的耳垂撩拨,被周鸣鞘一把抓住。
周鸣鞘后来想,那真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啊。
第2章o2
穆阳从地上爬起来。
在少年里,他的头太长。是会被教导主任摁在剃头匠面前的长法。他在后脑勺偏下的地方扎一个小揪,像小狗的尾巴。他和周鸣鞘打完架后,这个小揪便散开了。作成沾着血和土的一绺绺,贴在额前,挡在眼前。
他把兄弟一个个拽起来。他们太灰头土脸,穆阳退后一步。原来他讨厌人身上粘稠的触感,讨厌和人太亲近。
混混都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不是坏人。十六七岁的年纪,没有坏得无药可救的。穆阳将那包烟散出去,在走得最慢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们迎着夕阳灰溜溜地回家了,渐行渐远,消失在电线和高架桥下。那些摩托车突突地远去,留下一阵浓烟滚滚。
还剩一根烟。
穆阳满不在乎地擦去鼻头的血,摸出打火机。那打火机“啪嗒”
地着了三四次,烟头才“噈”
地亮起来。烟雾将他整个人拢起来。
半晌,终于开口:“你是来的?”
他们这样的地头蛇,终日混迹于城中村满是污水和菜叶的沟壑中,把每一栋楼、每一间屋的脸都记得很清楚。包括谁家的风扇缺了一叶,谁家的电视能收到体育频道。
周鸣鞘没有搭理他,穆阳就换了一个问法:“你以后都在这里。”
是明确的试探。
他若一直停在这里,总要和穆阳再打照面。他们再打照面时,是朋友,还是敌人?会记仇吗?
周鸣鞘把袖子放下来。皱巴的衣袖遮掩住手臂上惊心动魄的疤痕,他系紧扣子,又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但穆阳已知道他是野马。草原上飞驰而过,向孤烟去的那一种。
周鸣鞘说:“也许。”
他把手伸出来,向穆阳要烟。穆阳挑起眉,这人挑眉时不羁的神色都是张扬的。他将半根烟从嘴边取下,一头微微湿润。另一头则是火星点点。他让燃烧的这一头向下,贴着周鸣鞘的掌心。
热浪灼人。烟灰落在周鸣鞘手上,烫,但他无动于衷。
穆阳看着他,他知道那双眼睛里有捉弄的笑意。周鸣鞘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他的目光是笼盖四野的天穹,那样深厚、那样莫测,像看一个顽劣的孩子。
穆阳勾起嘴角。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笑容,漂亮的笑,飞扬的笑,周鸣鞘眼中微微暗了片刻。
他还是乖乖将烟调转个来,递给他,别过头去。
周鸣鞘就贴在他方才吸吮过的地方,舌尖一舔。仿佛也品尝过穆阳的味道。
他吐出一口烟。
“这里有吸粉的。晚上八九点出来换气。那时查的严,不要出来乱跑。”
穆阳说。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灰黑色的球鞋。那其实应当是一双白色的鞋。可惜主人总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在黑暗中讨生存,所以它也被迫脏污得不能抬头。他踢开脚边的蚂蚁:“别的,没什么。小巷子里遇见女人,别去。她们都是蛇,眼睛毒,嘴也快。”
周鸣鞘当然知道他说的女人是做什么的。
“你去过?”
他问。
穆阳不答。
周鸣鞘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将烟还给穆阳。但此时已只剩一个烟屁股了。穆阳微微蹙起眉头看烟,眼神里像是很不舍似的,觉得周鸣鞘抽得怎么那样凶。于是将烟在地上踩灭:“是吗?”
周鸣鞘知道他把自己当同类。以为是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喝血吃肉的小兽。是这座庞大城市,甚至这个庞大时代里不值一提的垃圾,连国家机器的螺丝钉也算不上。周鸣鞘答:“有人爱我,我也会爱人。这点就不一样。”
他那时真刻薄,一语就能戳破穆阳的痛处。
若有人疼惜,有人怜爱,谁会像他们一样,终日在街道上游走呢?
谁也看他们不顺眼。骑楼两侧的商铺对他们不开放,叮当驶过的有轨电车也没有他们的座位。学校里的老师甚至不愿意抬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们三三两两靠在电动车边抽烟时,细瘦的、年轻的学生妹会羞涩地看来一眼,然后爆出“叽叽喳喳”
的议论声。
这就是无用的、被浪费的、十七八岁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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